陕西东岭村：从穷村到中国西部第一村的振兴之路

东岭村全景，摄影：刘俊成

东岭村村民自发成立秦腔自娱团。 刘俊成 摄

东岭村一角 刘俊成 摄

编者注

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是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问题。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是党的十九大作出的重大决策部署，是做好“三农”工作的总抓手。东岭村位于陕西省宝鸡市金台区陈仓镇，地处秦岭西端、渭河北岸。40年来，这个只有200多户人家的小村从远近闻名的贫困村变成了“西部第一村”，村办企业年收入超千亿元，连续15年入围“中国企业500强”。东岭村发展壮大集体经济、实现共同富裕的生动实践，堪称乡村振兴的典范。 近日，光明日报调研组赴宝鸡市，调查东岭村几十年来的发展历程。

给最后一位老人理完发，已经过了午饭时间，42岁的杨彩荣赶紧收拾了一下场地，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就回家了。

杨彩荣是宝鸡市金台区陈仓镇东岭村一名普通农民，目前在村办企业凤翔焦化厂上班。厂区距离她家有30多公里，但她并不觉得远，因为每天有空调车接送她上下班。每月16日，她都会准时来到村里的老年活动室，免费为老人理发。说起原因，杨彩荣说：“都是出于感恩。”

“感恩”，是记者在东岭采访时，人们说得最多的一个词。这个位于秦岭西端、渭河北岸的村子，曾经是周边最穷的村子，如今人均年收入超过10万元，户均资产超过300万元。村办企业东岭集团在近日公布的中国500强企业榜单中，位列第152位，年收入达1300亿元。

1从小农经济到现代企业

58岁的杨益琴至今还记得刚嫁到东岭村时的艰辛。当时，家里人口众多，靠着村里分配的那一小块地种菜，一家人在菜地里辛勤耕耘，但最后还是无衣无食。“我是1983年结婚的，后来我们分开盖房子，欠了砖头、楼板、门窗等钱，当时盖房子要交1200元押金，都是村里借的。”杨益琴说。

“村东村西都是水，村前河滩白茫茫的，村民们半年有麸皮和蔬菜，半年有粮食，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东岭人。”改革开放前，东岭村是出了名的贫困村，人均土地仅有3亩。饥饿是那个年代人们共同的记忆。

改革开放后，东岭与全国其他村庄一样，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将土地等生产资料分配到每户，但有限的土地资源依然无法改变东岭人忍饥挨饿的命运。

无奈之下，村里依托城郊的地理优势，办起了黑白铁皮加工厂。1985年，黑白铁皮加工厂扩大经营范围，成立了金台区东岭机械铆焊厂。但一场造成人员伤亡的事故，让这个村办企业陷入了困境。在这种情况下，村里经过研究，把资产不足一万元的工厂交给村民李黑吉承包经营。为了摆脱困境，李黑吉什么能赚钱就生产什么，钉子、铁簸箕什么的都生产。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李黑吉带领村民做起了钢铁贸易。随着业务的扩大，公司吸收了更多的村民，杨益群就是在这个时候成为铆焊厂的一名工人。

到1994年，公司产值已突破亿元，固定资产达2000万元，成为全市企业发展的典范。李黑吉被共青团中央授予“全国优秀青年企业家”称号。然而，随着公司的发展壮大，受村干部管理制约的弊端逐渐显现出来。“小马拉大车”、村企分离的弊端给公司的发展带来了严重的制约。

企业经营要讲效率，但事事都要向村里汇报，不仅拖慢了企业发展的步伐，还常常错失机遇。该怎么办？经过5年的努力，在区里的支持下，东岭人突破条条框框，先是实行“组企结合、以企带组”的体制，后来又独立成村，为东岭企业的发展铺平了道路。

2000年，以东岭铆焊厂为主体成立的宝鸡东岭集团改制为陕西东岭工贸集团有限公司，村民入股企业，从根本上解决了影响企业发展的体制障碍。从此，企业发展驶入快车道，逐步迈入现代化企业行列，形成了拥有国内外贸易、钢铁锌冶炼、矿产开发及煤炭开采、房地产、金融投资、互联网等产业的综合性企业。

谈起村里的发展，已从集团退休的杨益群满怀自豪：“我进公司后什么都干，当过工人，卖过钢材，退休后当过集团供应科科长，我妻子也是一辈子在集团工作，大学毕业后，儿子、女儿也进了集团，现在儿媳、女婿都在集团工作。最让我自豪的是我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我们靠劳动实现了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

2.“致富路上不让一个村民掉队”

东岭企业究竟​​是谁的？早在1994年，被李黑吉承包经营的东岭铆焊厂就成了不少人眼中的“唐僧的肉”。甚至有人提出，企业的资产应该像村里的土地一样，分到户。

李黑吉再也坐不住了，以前日子过得清贫，现在工厂成立了，他不能再让大家受穷了。面对村民的质疑，李黑吉毅然把多年来承包企业赚来的6000多万元全部捐给了村里，作为村集体资产。“给你们一颗定心丸，我李黑吉，生是东岭人，死是东岭鬼，不管企业有多大，都是大家的。”

李黑吉的举动让全村人都为之震惊。村民们一致推举李黑吉继续担任企业负责人，带领大家一起致富。2000年，企业改制为股份制公司时，有人又提出，李黑吉应该是最大股东，因为他对企业的贡献最大。但李黑吉没有同意，坚称村集体才是企业最大股东，他个人在企业的持股不超过3%。

企业做大了，村民成了最大的受益者。1995年以前，村里的房子大多是村民自建的两层楼房，村里污水排放不畅，供电不足，道路坑坑洼洼，脏乱不堪。后来，东岭请来设计院的专家，对东岭新村进行规划设计，投资9200多万元，改善了村民的生活条件，建成了全省第一个“数字电视村”，成为“省级绿色文明社区”。

2006年以后，配合更大规模的“城中村”改造，东岭投资10多亿元实施“东岭新时代”、“东岭国际城”住宅项目，村里把每户新房都精装修了，甚至配上了空调、厨房、卫生间、窗帘，在配套村（社区）公共服务中心的基础上，村里建成了供村民休憩、欣赏、游览的苏式“河园”，村民生活质量不断提高。

村民不仅住房条件改善了，收入也大幅增加。调研中我们了解到，目前东岭村村民的收入由五部分组成：第一，股份分红。改制时，村里每户都有股份，每年有20%的分红；第二，工资收入。全村95%的劳动力在企业工作，工资收入从4万元到几十万元不等；第三，集体分红。全村每个人每年都能从村集体得到分红，2017年每人得到3万元分红，此外，男性60岁以上、女性55岁以上，每月还有500元的退休金；第四，集资分红。村民手里有一些闲钱，交给企业扩建建设，每年有10%的分红；第五，租金收入。 村民把多余的房屋出租，获得收入。有了这些保障，东岭村没有一户家庭在发展中掉队。

东岭村还经常组织老年人旅游，举办各种文化娱乐活动。对学生从小学到高中的学费全部集体报销，考上大学的学生最高奖励5000元，大学毕业后回村（企业）工作，村里还退还读大学期间的学费。

今年75岁的罗伟军，曾经是一名村干部，曾主持村里的土地分户改革。亲眼目睹了东岭村几十年来的发展变化，老人感慨地说：“是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才给我们带来了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东岭村领导班子一心为民，确保在致富路上不让一个村民掉队。”

3、改革创新激发企业发展活力

上个世纪末，一批国有企业因各种原因陷入困境，为此国家开始深化国有企业改革，此时在市场经济中初见成效的东菱企业再次站在了风口浪尖。

东岭人抓住市场机遇，以民营企业身份参与国企改革，先后投入50多亿元，兼并重组10余家国有企业，一举跨入工业化时代。在此过程中，东岭人以“敢为人先”的精神和“海纳天下人、为天下事”的胸怀，吸纳了一大批国内外优秀人才，完成了从单纯的物流贸易企业向集钢铁、金属冶炼加工为一体的物流贸易企业的转型升级。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东岭传统优势产业受到严重挑战，同行业钢铁、冶炼等多家企业在危机中倒闭。面对危机，东岭主动调整产业结构，压减过剩产能，加快转型升级，在投入巨额资金进行技术改造升级的同时，将发展重点转向矿产能源、金融投资、国际国内贸易等领域。2017年，东岭进出口贸易总额位居全省第二位。

调研中了解到，近年来，面对国家新一轮扩大内需的战略机遇，东岭投资230亿元打造新东岭城市综合体，给宝鸡赋予了203米的超高层地标建筑。借助这一项目，东岭引进了皇冠假日酒店、银泰商业等一批国内外知名企业，并大步进军第三产业。目前，这一占地数千亩的城市综合体核心区中央金融文化商务区已成为宝鸡市最时尚、最繁华、最具活力的城市新中心，被当地人称为“西府名片、宝鸡浦东”。

随着快速发展，东岭人意识到传统的管理机制已不能适应现代企业的发展要求。在企业内部管理方面，东岭引入了竞争机制，形成了“鲶鱼”效应。2016年，在业务系统推行“合伙人制”试点工作，选定6家企业作为试点。首批试点单位宁夏金能公司，主营煤炭贸易。当年，利润同比增长175%，全年员工股权投资收益率达34%。2017年，公司业绩再上新台阶，利润同比增长41.9%，员工股权投资收益率达52.25%。“合伙人制”彻底解决了“为谁打工”这个核心问题。2018年，集团将合伙人制拓展到钢铁、煤炭、有色、原材料等领域。 目前已成立19家合作公司。

与此同时，全国近百家企业、每天数十亿元的资金交易、瞬息万变的市场变化，都迫使这个拥有近两万名员工的大型企业集团必须建立有效的快速反应机制。

东岭人再次突破自我，引入国内知名信息技术公司，并结合自身需求，量身定制企业信息管理系统。为了及时掌握国际市场最新动态，东岭村（集团）早在本世纪初就在上海陆家嘴金融商务中心成立了上海金科金属贸易有限公司。在公司内部，东岭集团还搭建了信息整合平台，聘请了专业信息分析师，成立了“黑色金属研究院”、“钢谷网数据研究中心”和“有色金属投资研究中心”，汇总、分析各公司、销售网点的市场信息和相关数据，通过大数据的全面收集和精准研判，为集团的经营决策提供依据。

步入“大数据”时代的东岭人，又多了一个“欣欣向荣”的“核”——公司日常的财务状况、销售、出入库数据一目了然，为公司决策提供了最详尽的第一手资料。利用“大数据”整合资源，东岭发生了“核裂变”，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量。如今，“东岭”已成为全国钢铁行业最知名的品牌，销量连续多年位居全国第一。“东岭集团”商标也被国家工商总局评为“中国驰名商标”。2017年，集团内贸、外贸业务实现营业总收入分别336.24亿、941.4亿元，同比增长43.9%、41.8%。

4.“我们不仅要帮助人们致富，还要帮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东岭村富裕起来了，物质条件有了根本改善，但群众的文化、观念跟不上，发展就会不平衡、失去方向。几十年来，东岭始终重视“群众的发展建设”，坚持“不仅让群众富起来，更要让群众好起来”。

为净化农村风俗民风，东岭村10多年前就建立了道德讲堂，实行每月一次的讲课制，坚持“唱一首歌”“看一场短片”“背一首经典”“讲一个故事”“发表评论”，定期讲“好人”故事，评选好岳父母、好儿媳、好村民，村里涌现出先进典型。

最美志愿者罗伟俊，免费教孩子们弹乐器，从不懈怠、叫苦不迭；村民公认的爱心人士岳巧枝，不管哪位村民的老人去世，他都四处奔波，直到葬礼结束；爱好广泛的村民李天宝，从企业退休后，自学了秦腔小丑，成为村里的文艺骨干，经常表演节目给村民助兴……还有秧歌队、舞蹈队、铜管乐队、合唱队、自娱自乐班等等，共同构成了东岭文化的主战场。

调查中我们了解到，东岭村用村规民约规范村民行为，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违法案件。《村规民约》分为“建设和谐新东岭”“福利与分配待遇”“村风俗”“婚姻邻里”“附则”等五章二十六条，从邻里关系、环境卫生、家庭和睦、婚丧嫁娶，甚至宠物管理、畜禽养殖等各个方面规范村民行为。一旦违反《村规民约》，也有相应的处罚措施。比如《村规民约》规定村民不得无故在家“吃闲饭”，必须在适当的年龄范围内劳动。这些内容看似琐碎，但对引导村民价值观有积极作用，成为村民的道德指南。

为防止村民大肆举办婚丧喜庆，东岭提出“三严禁”“四坚持”，即严禁唱戏、唱歌舞、请管乐，坚持不铺张、不炫耀、不攀比、不借钱办婚礼。“刚开始确实很难实行，但慢慢我们就习惯了，现在周边居民也跟着我们做了！”在村红白会工作了10多年的岳巧枝对村里新气象的变化感触颇深。粗略统计，仅婚丧喜庆这一项，村里每年就省下100多万元。

多年来，东岭人始终秉承“共同富裕”理念，积极投身城市建设、道路修建、桥梁建设、扶贫济困、帮扶脱贫、助学助教等社会公益慈善事业，安置了上万名国企职工。他们投资8600多万元修建的仿古文化廊桥，成为宝鸡一道亮丽的风景线。2016年首届中国扶贫论坛上，东岭集团荣获“中国扶贫·企业贡献奖”，公司累计捐款捐物超3亿元。

几十年来，东岭村先后涌现出10多名全国、省级劳动模范，30多名省市党代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这种企业文化与积极向上、和谐共享的村风相得益彰，使东岭精神文明建设始终走在时代前列。东岭村先后被评为“全国文明镇”、“全国敬老模范村”、“全国民主法制示范村”、“全国新型婚育进万家先进村”、“全国农民之家美德示范点”、“全国和谐社区建设示范社区”。

五、关于东岭村发展的思考

企业党建是东岭发展的“方向盘”。早在20多年前，东岭就有意识地在企业内设立“党代表”。2002年，根据企业发展需要，成立了东岭村（组）党委，把党建工作与日常生产紧密结合起来。“人到哪里，项目到哪里，党组织就跟到哪里”。在企业厂矿车间，党组是职工的骨干力量，是生产一线的冲锋队；在村里，党组是群众的服务队，是文明村风的风向标。党组织延伸到每一个角落，实现了全覆盖、无死角。在凤翔、凤县等东岭集团生产单位，党支部的阵地建设延伸到车间班组。不少组员说：“有了党支部、党组，我们的职工群众就有了主心骨，大家干活的劲头更大了，发展的方向也更明确了。” 据了解，组尾成立党小组120多个，目前村（组）党委直接管理5个基层党委、10个党总支、48个党支部，覆盖全国20多个省市，党员人数达2500余人。

深化改革是东岭发展的“动力源泉”。改革开放初期，不少村里办起了企业，但在发展过程中，不少曾经辉煌、比东岭强百倍的村办企业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但东岭人能突破常规、创新体制机制，走出了“以企带村、村企融合、共同发展”的道路；大胆参与国企改革，投资50多亿元，兼并重组10余家国有企业；搞好国际国内贸易，在建筑钢铁、锌冶炼等领域也走在全国前列；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之初，投资230亿元打造新东岭城市综合体，大举进军第三产业； 在资本雄厚的江苏无锡，斥资18亿元拿下8年未完工的268米高“双子塔”项目。东岭的不断壮大，根本上得益于东岭人不断解放思想，坚持深化改革，抢抓机遇，抢占先机。

乡村振兴离不开“领头人”。东岭几十年的发展成就，离不开强大的村级领导班子，也离不开东岭村的“领头人”——李黑吉。在“团企一体化”的关键时刻，李黑吉将自己的全部财产捐献给村集体，赢得了群众的信任；在企业改制为股份制时，李黑吉坚持让村集体成为企业最大股东，自己只持有少量股份。李黑吉和驻村工作队成员抛弃“自我”精神，艰苦创业，带领全村奋发向上、共同致富。这是东岭村发展成功的关键。 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要积极发现和培养一批熟悉当地情况、有干劲、敢于奉献的能人，给他们成长创造良好环境，使他们在乡村振兴中发挥好示范引领作用。

乡村振兴的根基是产业发展。东岭村抓住时代发展机遇，大力发展钢铁贸易、金属加工冶炼、金融投资等产业，横向拓展、纵向延伸，对内注重产业链精细化管理，对外打造东岭集团供应链业务生态，充分实现东岭业务链“资金流、物流、商流”的有效管控与融合，打通上下游产业链，闯出了一条符合东岭村实际的产业崛起新路。乡村振兴归根结底是发展问题，产业兴旺是乡村振兴的根基。未来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要立足实际，重点发展符合当地特色的优势产业，努力推进产业规模化、组织化、品牌化。

（作者：光明日报课题组 课题组成员：张哲浩、杨永林、赵峰、李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