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剿地条钢：从仁寿县城的奎星阁到钢铁业的未来

围剿“地条钢”

南方周末2017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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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只抱佛脚，对于李迪文来说，在四川省眉山市仁寿县城中心东风山魁星阁前祈福，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栋占地不足200平方米、高29米、四檐八面真武阁式吊柱建筑，原为乾隆年间所建，同治年间重建，两年前修葺一新后重新开放。奎星掌管文曲，所以常有对子女学业有很高期望的家长前来，但更多的是本地商人，甚至还有来自成都、乐山等周边地区的商贾。据说台湾代表团不久将前来拜谒。

在中国民间传说中，这里供奉的神祇也掌管财运，其中著名的福寿财三宝之一，就是左手拿着元宝，右手拿着“招财进宝”卷轴的那位。

或许是上天真的眷顾了他一时，李迪文出任由原金盛连杆铸造厂更名而来的金盛钢铁总经理，通过整合原国营攀西钢铁，在工厂所在地四川眉山取得了全国唯一的钢筋混凝土用热轧钢筋（俗称螺纹钢）“全国工业产品生产许可证”。

民营企业相对灵活的用人机制和市场反应速度，加上这张红证，使得2015年底螺纹钢跌至1580元/吨时，该公司生产线大幅减产甚至停产，到2016年3月7日大行情启动后，生产线满负荷运转。即使其间出现过一两次深度触底反弹，价格最高波动幅度高达81%，但想想当时最受欢迎的HRB400 20mm产品一度突破3000元/吨，那也是做梦。

更重要的是，李哥手里有两张堪称“王牌”的底牌。

首先当然是采用废钢作为原料，避免了从除尘、控温、成分分析到脱硫、脱磷等所有精炼工序。中频炉采用极短的流程，直接将废钢投入炉内，将钢水炼成钢坯，再进一步加工成螺纹钢等主要建筑材料。凡是经历过60年前“大炼钢”的人，对这套系统都不会陌生。

极低的刚性成本无疑会实现惊人的回报。很多人还记得两年前关于一吨钢的利润买不起一根奶油冰棍的比喻。的确，与细如黄花的工业品平均5%的利润率相比，钢铁行业真正“贱如尘埃”——0.9%、0.43元/吨，是相关产品的实际销售利润水平。

至于金盛的产品，当然，现在它有一个全国闻名的绰号：地条钢。通过成都专业市场，到最终用户手中，每吨利润高达1000元。如果不出意外，一年可以生产20万吨产品。对于一个100人的公司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其实，偶尔发生一些意外也不必惊讶，因为还有“王”在手。比如2011年，国家发改委就发出明确指令，要求立即淘汰用于冶炼地条钢、普碳钢、不锈钢的工频、中频感应炉。2016年，针对产能过剩重灾区钢铁行业，国务院担心“野火烧不灭”，进一步提出，对生产地条钢的企业“立即关停、拆除设备，依法进行处罚”。同年9月，四川省也下发了相关通知，金盛钢铁名列其中。

那又怎么样？一切还是一样！

作为成渝经济区核心县、天府新区重点县、四川省首批工业强县示范样板，“举全县之力强工业”一直是一级政府最关心的问题，2016年全年工业总产值500亿元、规模工业产值400亿元的既定指标在总体低迷的外部经济环境下，容不得半点闪失。

此外，我国以废钢为原料的中频炉、工频炉等企业年生产能力达1.5亿~2亿吨。

江苏、山东、河北、辽宁是核心产区，虽然有数据显示，每年有400万吨地条钢流入四川建材市场，但相比另外两省，这难道不是九牛一毛吗？

夜里在路上走久了，人们不再用口哨来壮胆，直到2017年第一个周末，央视的《焦点访谈》讲到了这件事。

这当然不是一次普通的“七点半曝光”，国务院同时派出12个顶层督察组，对河北、河南、山西、江西、陕西、山东、湖北、四川、宁夏等重点省区进行为期十天的钢铁、煤炭行业落后产能专项督察清理工作。

这个小组的领导都是副部级的官员，其中有两个人大家要特别关注，一个是林念修，一个是徐乐江。

正是林念修和工信部副部长辛国斌分别出击河北和江苏，最终对河北昌黎安丰钢铁公司违规经营、江苏新沂华达钢厂生产地钢筋等行为进行了罕见重罚。不仅相关企业法定代表人被查，县、地、市、省内相关负责副省长也受到了行政警告、行政记过、行政大过、降级、撤职等一系列处分。其中，曾在鞍山工作10年、对钢铁行业十分熟悉的河北省副省长张杰辉，在受到行政警告处分后，很快被调入省人大系统。而仅仅一个半月后，林念修又带领督查组来到了江西。

至于原宝钢集团董事长徐乐江，2016年12月才正式来北京出任工业和信息化部副部长。作为中国最大钢铁企业的长期掌舵人，徐乐江是此轮跨两省（河北、河南）巡视工作中唯一的组长。

所谓全球钢铁产量前四名排名——中国河北、中国河北唐山、中国河北唐山——的玩笑隐瞒信息——并非只是玩笑。而且，今年是2013年开始的“6643工程”的收官之年，该工程要求河北省在五年内压减6000万吨钢铁产能、6100万吨水泥产能、4000万吨标准煤产能、3600万重量箱玻璃产能。按照规定，全省将压减3186万吨钢铁产能，其中最重要的省份唐山占比高达56.3%，即1794万吨，比上一年增加了8.8个百分点。

鉴于每年年底上报的产量往往大幅缩水，而次年早春又出现报复性增长的现象，以及越是控制产能，产量就越大的悖论，确实有必要请这位老大师亲自来把把脉。

一箭穿云霄，千军万马来接应。在督查组奔赴各地的那一刻曝光金盛钢铁公司，无疑是一种警告。而当林念修在1月10日中国钢铁协会理事扩大会议上宣布今年6月30日前所有带钢生产企业必须淘汰，已经上升为“政治任务”时，相当于堵住了所有涉事企业和一批尚存侥幸心理的地方官员最后的退路。

同一天，国家发改委主任徐绍史又给出了一个更为紧迫的时间表：2017年春节前重新上报钢铁行业年度去产能计划。这意味着此前上报的计划可能被淡化或留下了太多回旋余地。毕竟，北京方面很清楚，此前上报的去产能数据中，有一半其实早在2013年就被叫停了。

此次钢铁行业去产能频繁出台强硬措施，相信是决策层细心推敲的结果，冬季华北乃至半个中国的长期雾霾，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

与此同时，2016年国内大中型钢企尤其是国有钢企利润出现明显回升，2015年曾亏损48亿元的马钢上半年扭亏为盈4.5亿元，同年亏损74.3亿元的酒钢宏兴也扭亏为盈2.27亿元。截至9月底，中国钢铁工业协会旗下会员企业累计实现利润252.06亿元，销售利润率回升至1.27%。忙于兼并武钢的宝钢9个月累计实现净利润55.98亿元，同比大增148.33%。这给进一步去产能的政策注入了一定信心。

第三，2017年不能指望房地产和汽车市场能像之前一样高速增长。为了稳定GDP增长，保证就业和财政收入这两大财源不缩水，从收紧土地拨款到放松信贷政策，包括汽车购置税减半等一系列护航措施引发了不少争议。虽然出口市场还能维持1亿吨，但小幅下滑在所难免。等到需求市场逐渐恢复原状（据世界钢协统计，同比下降2%至6.52亿吨），强力的供给侧改革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随着去产能进程的深入，这一任务的难度越来越大，至少产品质量存在着严重隐患，而劣质钢材主要来自于中小民营钢企，这才是最容易被闪电般去产能的“野蛮过剩产能”。

福建省长乐市也与仁寿有着同样的命运。同省周宁县的人擅长钢铁贸易，而长乐又是中国民营钢铁建材生产企业的基地。据不完全统计，全国由当地人投资的相关企业就有近600家。两三年前，一场经济风暴让人口只有20万、却是中国宝马汽车最集中的周宁一夜之间变得萧条起来。如今，轮到人口66万的长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