秸秆焚烧与还田：东北合作社为何弃国产犁选进口犁？

一、二、三……秸秆焚烧的熊熊烈火照亮了黑土地上的天空。环保部公布的数据显示，近年来，东北地区秸秆焚烧火灾数量居全国前列。与很多农民单纯焚烧秸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东北一些合作社视秸秆为“宝”，将其还田，深耕入地。引人注目的是，深耕土地的“法宝”是一堆色彩鲜艳的“进口犁”。

然而“进口犁”的价格却是国产犁的10倍以上！

为何众多合作社放弃国产犁，花大价钱购买昂贵的“进口犁”？“洋铁犁”的盛行暴露了哪些问题？我们能从中汲取哪些教训？

文｜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陈国军、关建涛

本文摘自新华社客户端

哈尔滨市双城区东关镇现代农机合作社，一台德国产五沟翻转犁摆放在仓库里。记者关建涛摄

“不是要用进口的犁，而是国产的犁效率不够。”

刚刚下过雪，地面还有些湿润，但这丝毫不影响210马力的拖拉机，上面还装着德国产五沟可逆犁在耕作。秋收过后，哈尔滨市双城区东关镇现代农机合作社开始将秸秆还田，为明年春播做准备。该合作社耕种着上千亩土地。

“你免费赠送，但人们却不让你这么做。”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驱车来到东莞镇现代农机合作社。数十米长的车库在院子里格外显眼。两台进口五铧翻转犁并排摆放，免受雨淋和日晒。一台红色，一台蓝色，颜色鲜艳，一点也不像“满是灰尘”的传统农具。带记者参观车库的合作社农机队队长关文东说，耕作效果差的国产五铧翻转犁已被淘汰，“早就搬出车库了”。今天的主要整地工作，就是德国产的五铧翻转犁。

相比“活”在“暖库”里的进口犁，国产犁的“境况”要惨得多。在东关镇东富村一户人家墙脚下，记者看到一台被合作社废弃的国产五铧翻转犁，旁边放着一些破旧的铁丝架。由于没有遮盖，国产犁长期饱经风雨，犁体表面锈迹斑斑，多处犁铧的尖端已经损坏。不过，一些土地较少的农户仍在使用这种犁。

哈尔滨市双城区东关镇东富村拐角处，一辆生锈的国产五铧翻转犁。记者关建涛摄

合作社对“洋铁犁”的热情并不鲜见。在全国产粮大县绥化市碑林区，当地新型经营主体2016年就采购了10多台德国产五沟翻转犁，主要用于秸秆还田。

为何不用国产犁？针对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的疑虑，碑林区副区长张英晓无奈地表示，没必要买进口犁，但之前买的国产五沟犁，效果并不好，秸秆还田效果不好，达不到黑土保护工程30厘米的要求，很容易影响第二年耕种。“你免费把田翻过来，人家不让你干。”

“我们成立合作社后，进口犁就成了标准设备。”

“去年我们使用这款德国翻转犁之后，在当地引起了轰动，附近的农民都来看了。”谈起一台进口的翻转犁，黑龙江省逊克县齐克镇山河现代农机专业合作社负责人夏忠辉不禁赞叹道，“之后我们在这里成立合作社，这款进口犁就成了标配。”

其实，国产犁的价格优势非常大。一位国产犁业企业负责人举了一个例子，德国雷肯五沟翻转犁每台市场售价在25万元左右，而国产五沟翻转犁每台仅1.5万元左右，很多同类犁的价格都在1万至5万之间。即便价格比国产同类犁高出十几倍，一些土地面积较大的新经营主体也愿意购买进口翻转犁。与“洋犁”相比，国产犁的价格优势并不能形成太大的竞争优势。

在一些地区的犁市场，国产犁日渐低迷，呈现出“国产”退“洋”进的趋势。河北保定双鹰农机有限公司是一家拥有几十年历史的专业犁生产企业，总经理郭树森说，三年前，该公司在黑龙江的年销售额达1000多万元，而现在却下降了几成。

辽宁现代农业装备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赵墨林也表示，该公司近年来在黑龙江的市场份额下降了近一半。

黑龙江瑞丰英现代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拥有德国五沟翻转犁的经销权，区域经理孙俊发介绍说，这款翻转犁的零部件全部从德国进口，然后在青岛组装。

如今，进口五沟翻转犁在翻转犁市场的占有率正在逐步提升。特别是在土地规模经营程度较高的地区，“洋犁”开始扮演“主角”。中国农机化研究院研究员杨学军举例称，在黑龙江、新疆等我国重要粮棉产区的高端犁市场，进口德国、法国、美国等国的犁越来越多。

不仅犁，动力机械也遭遇了类似遭遇。在东莞镇现代农机专业合作社农机仓库里，几台国产播种机虽然看上去崭新，却已被“弃之不用”。关文东说，“买了之后，也没用过几次，机器播种不均匀，容易出现卡种现象。”

逊克县齐克镇山河现代农机合作社农机具总价值约500万元，但80%都是进口的。夏忠辉说，合作社成立之初，国产农机具也不少，但大多因为性能不好用完后就淘汰了，换成了进口农机具。

国产犁“什么都缺一点”，到底缺什么呢？

无论是图片还是实物对比，进口五铧翻转犁与国产犁在外观、结构、设计、功能等方面并无明显区别。但从合作社、进口犁销售公司、国产犁生产厂家、行业专家等群体的反馈来看，部分国产五铧翻转犁在使用上与进口犁有很大区别，基本是“翻转效果、深度、效率、使用寿命都差一点”。

“国产犁不如进口犁适合当地的实际情况。”

黑龙江省桦川县昌盛现代农机合作社负责人王彦龙对国产与进口犁的区别颇有发言权，因为他的合作社两种犁都用过。“从翻耕效果来看，之前使用的国产五沟犁只能翻过部分秸秆，翻耕后地上还有不少白色秸秆。”王彦龙说，使用德国五沟翻耕犁，可以将秸秆在土下翻耕180度，地上几乎看不到秸秆。翻耕后地面是暗黑色的土层，翻耕深度足够。

“如果秸秆翻得不够深，特别是不到30厘米，第二年播种时就容易把地下的秸秆钩出来，种子就可能播在秸秆上，那就没法种地了。”王彦龙说。

适应性上也有差异。“如果地面稍微湿一点，我们国产的五铧翻转犁就没法作业，容易卡住，但进口犁还能用。”有种粮大户表示，一年中能用到犁的时间有限，特别是一些北方地区，秋收后几天地面就会结冰，如果耽误几天，可能就错失良机了。相比进口的五铧翻转犁，我们国产犁“不太适合当地的气候和土壤”。

“我用进口犁两年了，连一颗螺丝都没换过”

对于很多农户来说，农机的好坏不仅看性能，还看是否坚固耐用，避免“关键时刻坏掉”，浪费农时。

在耐用性方面，一些德国产的五沟翻转犁优势明显。在哈尔滨市双城区东关镇现代农机专业合作社的车库里，关文东对一台进口犁赞不绝口：“我用了两年了，连一颗螺丝都没换过。”

“你看这些螺丝看上去都一样，其实是防勾丝的。”关文东指着犁体上不起眼的螺丝说，经过特殊处理后，犁体在田间无论怎么磕碰，一般不会出现部分国产犁存在的“用久了螺丝松动”的问题。“别说磨损了，连一丝锈迹都没有。”

相比较而言，国产的翻转犁质量就有些逊色了。近年来，东关镇东富村的拖拉机手荣磊一直在使用国产的翻转犁。他指着自家院子外的国产翻转犁说：“我一年只有十几天干活，期间要换好几次犁铧。虽然一把犁铧30多元的价格不算多，但还是耽误了干活。”

记者仔细观察发现，这台国产五铧翻转犁被打了好多补丁，甚至连犁体主梁都断裂了。“虽然后来重新焊接加固了，但硬度还不是太高。”相比进口五铧翻转犁，国产五铧翻转犁的犁头、犁架上都存在缝隙。“硬起来，国产犁很容易被焊开。”有专家表示，国产农机一般用8年就报废了，而进口农机很多都能用15年左右，不会出什么问题。“虽然贵点，但能用很久。”

很多农民对这款犁的耐用、轻便和高效感到惊叹。“德国犁拉起来轻便，作业速度快，还省油。”荣磊说，进口犁作业速度快，油耗低，国产犁骨架重，油耗高，深耕一亩地的成本比进口犁高出一美元，相当于多出十分之一的油费。

同样是耕田用的铁犁，为何差别这么大？

中国农业机械化研究院研究员杨学军、辽宁现代农业装备有限公司董事长赵墨林、黑龙江瑞丰英现代农业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康克新等犁体科研、生产、销售专业人士认为，造成国内外五沟翻转犁差距巨大的主要原因在于原材料的使用、工艺水平、科技创新等方面。

“除了原材料的差距，还有工艺的差距”

赵墨林、郭树森等农机具生产企业负责人表示，造成国内外犁体差距明显的首要原因就是材质的不同。雷肯农机（青岛）有限公司主要负责德国雷肯农机具在华的组装和销售。该公司经理赵鹏介绍说，德国雷肯翻转犁使用的钢材强度好，重量轻，耐磨。高强度钢的使用还能保证翻转犁整体强度足够，同时重量轻，阻力小，便于在拖拉机上轻松快捷地安装。

“国内生产五铧翻转犁所用的钢材多为普通钢，这直接决定了犁的硬度和强度有些差。”国内一家犁具企业负责人说。

“类似国外犁用的钢材，国内很难买到。”有国内犁生产厂家表示，国内很少有钢铁企业能生产这种优质钢材，即使有钢厂能生产，也不愿意供应，因为国内大部分犁企业规模较小，采购量不大，“比较出名的厂一年也只生产几千台犁。”

使用效果和耐用度的差异，不仅仅是因为原材料的钢材，还有工艺的环节。德国工业化分工比较细，钢材采购方便，这使得国产犁在起步阶段比较落后。以焊接为例，德国可逆犁的焊接工作很多都是由机器人完成的，现代化程度比较高。国外有的犁厂规模不大，但工业化水平高，专业化程度高，精细化程度高，一家国外农机企业也有200多年的积累。相比较而言，国内很多犁企业不仅工业化水平比较落后，而且缺乏这种传承和积累。

“简单来说，中国犁和德国犁的差别，就是德国车和国产车的差别。”赵鹏认为。

“国内耕作业技术创新太弱”

技术是很多进口犁企业的有力支撑。赵鹏说，公司有一项技术，可以方便地调整第一犁铧的宽度，消除拖拉机的侧向牵引力，保证拖拉机不跑偏，从而节省燃料，方便驾驶。

一个小的技术创新往往能解决一个大问题，比如五铧翻转犁上的“保险丝”。一家进口农具公司负责人说，该公司生产的翻转犁体上有一个“剪断”螺栓，这个螺栓就像一个保险丝，如果犁体在耕作过程中遇到石头或其他硬物等阻力较大时，这个“剪断”螺栓就会断裂，保护犁铧不受损坏。只要更换一个螺栓，就能继续工作，非常简单。

相比于国外犁的科技含量，国产犁则差很多。杨学军进一步指出，目前一些小型犁企业缺乏科技含量，新产品研发以模仿为主，有的严重抄袭进口犁。但大多只抄外表，不抄本质。他们的客户群体还是那些经营传统小规模农场的农民，产品多为适合小马力拖拉机的犁。

专家认为，一些小企业没有充分挖掘市场潜力，而是盲目跟风，进行无序低价竞争，这也间接影响了产品质量。

“国内犁行业近几年的重大科研项目非常少。”从事犁行业研究多年的杨学军说，“九五”以来几乎没有关于犁的重大科研项目，我国犁研究与国外犁研究的差距在逐步拉大。大型农机企业不愿涉足犁行业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郭树森等业内人士介绍，目前国内犁行业缺乏龙头企业，国内一些大型农机企业的产品多为动力机械，很少关注犁市场的开拓，战略思维没有跟上现代农业发展的市场要求，这直接导致国内犁行业的科研、技术、工艺水平与国际水平差距较大。

“我国应该建立独立的犁工业体系了”

专家认为，现代农业不仅仅指拖拉机、收割机这些仅代表田间作业机械的农机具，还包括配套的农机具。但目前，农机具不适应农业生产和拖拉机发展要求、国产农机具与进口拖拉机不协调的情况很多。

“农机不像普通汽车，如果没有配套的犁，再好的机械也会出故障。”一位农机专家举例说，我国大量使用日本插秧机“久保田”，日本发生地震时，一些关键零部件不能及时供应，影响了当时的农业生产。过度依赖进口农机，可能会对农业生产造成影响。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间接说明农机具有特殊的战略物资属性，应该减少对进口犁的依赖。有农机专家表示，一个国家要有自己的农机制造体系，才能保障农业生产需要，这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保障了国家的粮食安全。

赵墨林表示，目前国内很多犁都是为小马力拖拉机生产的，很多犁无法适应高速大型农机，所以出现“犁散架”的情况。要加大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力度，逐步调整目标客户群体，加快建立我国自主的犁产业体系。

一些农机研究专家认为，我国农机中，动力机械正处于中端向高端发展阶段，而非动力机械——犁还处于初级向中端过渡阶段。应改变当前生产、科研重农机轻农具的观念，加快国家重大课题科研项目建设。加大犁产业布局，组建大型犁公司，满足高端犁需求。一方面，鼓励龙头农机企业跨行业整合犁公司，研发生产现代化犁；另一方面，鼓励钢铁企业加强优质钢材研发和生产，逐步解决优质钢材因采购量小而难买、贵的问题。

也有专家认为，“洋犁”风靡的背后，是我国农机行业没有跟上动力机械的步伐。2015年，我国农机行业实现总产值约4500亿元，市场潜力巨大。但我国农业机械化发展水平与发达国家相比还存在较大差距，农业装备作业质量、效率、精准度不高，需要进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