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江门开平碉楼：中国首个华侨文化世界遗产的背后故事

中新社记者：孙秋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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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侨乡江门开平，共有碉楼1833座，分布在15个镇（街道）。这些碉楼多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由当地华侨集资兴建，既有中国传统乡土建筑特色，又带有浓郁的西方风格。

2007年6月28日，“开平碉楼与村落”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首个海外华人文化世界遗产、首个国际“移民文化”世界遗产项目。这些中西合璧的建筑群为何会出现在江门开平？它们对当下中西文化交流有何启示？

五邑大学广东华侨文化研究院教授、“开平碉楼与村落”申遗首席专家张国雄，日前接受中新社《东西方问题》栏目专访，并作深入解读。

张国雄教授接受中新社《东西方问题》专访。中新社记者 陈楚红 摄

以下是采访记录摘要：

中新社记者：开平碉楼是中国碉楼中很特殊的一种，富有乡村气息，融合了西方建筑元素。为什么在江门开平会出现这样的建筑群体？

张国雄：碉楼是中国乡村中很常见的一种防御性建筑，中国保存碉楼的地方很多，包括陕西、山西、四川、重庆、贵州等。相比较而言，开平碉楼不仅数量最多，而且既保留了中国传统碉楼建筑的特色，又融合了外来建筑文化，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地方建筑类型，这也是开平被誉为“中国碉楼之乡”的原因。

中西合璧的碉楼建筑群遍布五邑地区（指今江门市所辖的蓬江、江海、新会三区和台山、开平、恩平、鹤山四市），但最典型、最精美的碉楼都在开平，开平也是碉楼数量最多的一处，这与当地的社会环境、侨乡历史有关。

开平建县前，地处新会、台山、恩平、新兴四县之间，是一片“无人区”，土匪猖獗，治安混乱。因此，明代开平便建有多座碉楼，以防土匪。开平碉楼遗迹最早建于明代中后期，距今已有400多年历史。碉楼的另一项重要作用是防洪。开平地处潭江中游，洪涝灾害频发，当地群众被迫在村落内修建碉楼，以自保。

开平还是华侨之乡。开平人很早就通过台山广海口岸到东南亚谋生，后来一部分人去了美洲和大洋洲。这些华侨在海外接触到了西方文化，开始把外国的建筑材料、建筑技术和建筑文化带回来。如开平碉楼的钢材是从德国进口的，木材是从印尼进口的，水泥是从英国和瑞典来的，有的瓷砖是从意大利来的，有的彩色玻璃也是从外国进口的。在中国农村，钢筋混凝土建筑最早出现在开平所在的江门五邑华侨故里。

资料图：开平自力村。摄影：肖雄

中新社：这些碉楼的出现，反映了当时出国谋生的华侨对西方文化的什么态度？当地的传统文化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中发挥了什么作用？

张国雄：传统文化对海外华人影响很大。明代江门五邑地区有一位哲学家叫陈白沙，是岭南唯一一位被供奉在孔庙的大文人。他的哲学思想最大的特点就是实用主义，他告诉人们不要按照条条框框来约束自己，而要根据环境去寻找谋生的方法。

当江门五邑地区的华侨到达北美和大洋洲时，感受到了西方国家的工业文明，而当时的中国还处于农业文明阶段，显然无法与工业文明的经济发展规模和速度相比。这给华侨们的内心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让他们看到了家乡的落后。正是因为江门五邑地区的华侨们来自一个注重实用、遵从内心感受的地方，异质的工业文明让他们对家乡的改造更加渴望。

碉楼是华侨改造家乡的具体表现，此外，开平的很多学校、民居、宗族祠堂也是中西合璧的风格。祠堂是中国农村人精神世界中最神圣的地方，不仅是祭拜祖先的圣地，更是村落实体管理的中心，能够将大量西方的建筑文化融入其中，可想而知，当时的华侨和家乡人民对西方文化的接纳心态有多么强烈。

广东省开平市的碉楼众多，一个村子有十几座，少则两三座，有的绵延数十公里，蔚为壮观。陈一念摄。图片来源：CTPphoto

中新社：受到先进工业文明的冲击，海外华人的观念和行为发生了哪些变化？

张国雄：这种变化大致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鸦片战争后，大量美洲、大洋洲华侨强烈地看到了中国与世界的差距，感到背后没有强大的政府支持。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一直有“家国天下”的情怀。江门五邑地区的华侨除了对外来文化保持开放态度、渴望改善家庭生活外，还有强烈的变革欲望、推动民族进步的愿望。

因此，华侨华人一直是中国革命的重要力量。辛亥革命时，他们支持孙中山用革命手段推翻清政府。华侨华人捐款捐物很多，甚至很多人回国参加武装起义。广州黄花岗起义牺牲的70多位烈士中，就有不少是华侨。

其次，抗美援朝战争对改变海外华侨对新中国的看法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他们看到一个新政权敢于与外国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美国抗争，这是他们在历史经验中从来没有见过的。很多华侨在来信中说，这个国家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追求独立，一直是中国人自鸦片战争以来的愿望。

这就是为什么中国每一次取得重大科技成果，都能给海外华人带来巨大的震撼。当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海外华人寄回的信中，也表达了激动的心情。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更加渴望国家强大，国家需要什么，他们就热心支援。这是海外华人出国后观念和行为上最大的变化。

广东江门开平碉楼，别具岭南田园风光。摄影：冉玉杰。图片来源：CTPphoto

中新社记者：开平碉楼、村落对于研究华侨文化、家乡文化有何独特价值？

张国雄：西式建筑在中国现代城市中并不罕见，比如上海外滩，中西合璧的开平碉楼也在中国许多城市中随处可见，南京中山陵、广州中山纪念堂等都是中西合璧的经典建筑，从建筑规范性和精美程度上讲，开平碉楼无法与这些城市建筑相比。

城市中融入西方文化的西式建筑、建筑群，都是由专业人员设计的，有学术要求和规范，和国外一模一样，学术界称之为“文化移植”。在专业建筑师眼中，开平碉楼之所以不规范、不精美，是因为接受外来文化的人都是普通华侨、侨乡人士，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再加上广东人凭感觉，很多建筑文化的融合自然就打破了一些学术界限。这是华侨华人带回来的西方文化，和知识分子理解的西方文化有着根本的区别，不是文化移植，而是文化吸收、文化创造。

不仅海外华人，家乡人民也结合本土文化学习吸收外来文化，开展群众性文化创造实践。正是这种实践，才具有我们民族的特色。这种“非本亦非洋，非中亦非西”的建筑，在世界上独一无二，具有更大的世界意义。这也是为什么城里那些建筑没有成为世界遗产的原因。我称之为“中国农民的创造”。

广东江门开平碉楼。 李永杰摄。 图片来源：CTPphoto

中新社：当前，在全球化的浪潮中，开平华侨文化对于中西文化交流有哪些启示？

张国雄：开平碉楼所体现的海外华人社会的文化心理、文化行为、文化愿景，对于今天的全球化非常有启发意义。

开平碉楼是全球化的产物。中国村落融入全球化是从华侨侨乡开始的。特别是鸦片战争以后，开平地方志记载这里的人“衣食住行，皆受外国资助”，这意味着当地人民和侨乡社会的生活已经与世界成为一个整体。当美国和欧洲发生经济危机时，这里的生活水平立刻下降，因为大量开平人靠华侨侨汇生活。这是最早融入全球化的中国村落。

开平是改革开放前中国最发达的农村之一，无论是交通基础设施建设、工商贸易发展、文化教育等都走在中国农村的前列。建国后，广东有句俗语叫“看广东，看四县”，即现在江门辖区内的新会、台山、开平、恩平。当时这些农村都是两层楼房，有水有电，与世界接轨。所以中国的发展必须是开放的，必须与世界接轨。

同时，这种文化融合的过程意味着中国乡村社会并不是封闭排外的，侨乡的人们也不是封闭排外的，他们在坚守自己优秀文化的同时，也在学习外来文化，这是开平碉楼给我们的启示，中国人有这样的文化胸怀、文化视野、文化心理。

受访者简介：

张国雄教授。中新社陈楚红摄

张国雄，广东五邑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广东华侨文化研究院教授、国务院侨办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广东省文史馆馆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是“开平碉楼与村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桥陂档案—华侨银函”申报世界记忆遗产首席专家，因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工作中做出的突出贡献，被广东省人民政府授予一等功。长期从事华侨史、侨乡文化、世界遗产研究。